1968年11月23日凌晨,一代影星上官云珠在上海跳樓自盡。
「如果我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望你早些懂事,不要讓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這種印象一多,積累起來就會變成對你的成見,到時候就可怕了!」
這是上官云珠生前留給女兒姚姚的最后一封信。經歷了時代的驚濤駭浪,她深諳世俗成見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
彌留之際,單純的女兒成了上官云珠唯一的牽掛,她擔心孩子將來重蹈自己的覆轍,沒想到後來命運真的沒有放過姚姚。從天之嬌女到社會渣滓,她同母親的悲情人生,不過前后腳的一步之遙。
姚姚生于1944年。作為上官云珠和著名劇作家姚克的女兒,姚姚生來錦衣玉食,吃穿不愁。
當同齡孩子還在渴望一雙布鞋時,姚姚已經在全上海最頂尖的皮鞋店有了自己的腳模;在那個擁有一件毛衣已是奢侈的年代,姚姚有穿不完的裙子和洋裝,像個精致的瓷娃娃一樣被母親帶著出入片場。
不過姚姚衣食無憂的童年并非沒有遺憾。
在她牙牙學語,剛會喊爸爸的時候,爸爸就離開了。因為姚克在婚內愛上了別的女人,心氣高傲的上官云珠堅決和他失婚。就這樣,年僅兩歲的姚姚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六歲那年,姚姚有了新爸爸,他叫程述堯。在姚姚的印象里,新爸爸脾氣溫和,待她很好。每次爸爸下班回家,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要寶貝寶貝地喊她,和她親親抱抱舉高高。
姚姚喜歡這個新爸爸,她不敢在嚴厲的媽媽面前放肆,卻享受在爸爸懷里撒嬌,兩個人好得如同親父女。弟弟燈燈出生后,程述堯還不忘叮囑奶媽:「你不光要寶貝燈燈,也要寶貝姚姚。」
對姚姚來說,程述堯是最寬容最好脾氣的爸爸。只可惜,這份寬容和好脾氣到頭來沒能讓他保住婚姻。
1952年,時任蘭心劇院經理的程述堯被懷疑貪污,遭到隔離審查。 為了早日恢復自由,程述堯在審問中竟稀里糊涂竟給自己扣上了「貪污分子」的帽子。這讓上官云珠很是惱怒。
進入新社會之初,上官云珠因為過去的資產階級包袱,風采不再,淪為位居末流的四級演員。這讓一直以來視演藝事業為生命的她難以接受。
為了重獲文藝界的器重,上官云珠在思想上自查自省,頂著羸弱的病體四處義演,為演員評級不遺余力,可程述堯犯的一個糊涂卻讓她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為了表明自己追求進步的立場,更是為了能在舞台上繼續綻放自己,她不惜提出失婚,和程述堯劃清界限。程述堯懇求她顧念兩歲的燈燈,沒有爸爸的姚姚,不要拆散這個家,可是已經鐵了心的上官云珠不留任何余地。
兩人失婚后,好不容易完整的家庭再次分崩離析。姚姚跟了媽媽,燈燈跟了爸爸。兩個孩子一個9歲,一個2歲。
上官云珠一生經歷過四段婚姻,除了第一任丈夫,每個男人都是演藝圈的名流大咖。有人說她一路將婚姻當跳板,為自己的演藝事業鋪路搭橋。
這樣的說法雖然刻薄,但有一點沒錯,上官云珠的愛情和婚姻,多多少少是摻雜著功利的。因此,姚姚從小就見證了不同男人走馬燈似的在母親的世界里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她親眼看到生父姚克被媽媽趕出家門,看到來家里吃過幾次飯的藍馬叔叔突然消失,看過自己最喜歡的程爸爸被媽媽扇了耳光,攆出家門,也看到來過家里做客的演員叔叔重新造訪,和媽媽同進同出。
透過母親,姚姚早早見識到了成年人情感世界里迎來送往,利益凌駕于愛情之上的薄涼。可貴的是,這些并未泯滅她後來在情路上的勇敢和純粹。
青春萌動之初,姚姚就主動追求過班上的一個男同學,還給他寫了信。誰知這封信後來在全校傳開,鬧得人盡皆知,姚姚丟了大臉。同學們在背后議論:「她的母親在生活中就很隨便。」
上官云珠回到家里邊吃飯邊罵她。犯了錯誤的姚姚沒敢上桌,一直站在母親身后打著扇子,仿佛要以此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結果上官云珠轉頭就給了姚姚一個耳光。姚姚不響,繼續給母親打扇。
顯然,這不是上官云珠第一次向女兒發火。
上官云珠出身底層,一路摸爬滾打才進入演藝圈。也許是出于對不幸出身的一種報復性補償,她從姚姚出生那天起,就下定決心把女兒培養成上流社會的淑女。
她照著有錢人家的習慣,把姚姚送去學琴,帶她去片場客串小演員,一切的一切,都是希望女兒將來能夠憑借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而不是像自己一樣輾轉于不同男人,在這個社會上吃盡苦頭。
然而,姚姚的早戀,卻讓上官云珠仿佛看到了當年16歲就未婚先孕,被迫嫁為人婦的自己。
對于女兒的天真輕浮,上官云珠恨鐵不成鋼,而連這份青春感情也被剝奪的姚姚,只覺得孤獨。
她從小就被母親嚴格規劃好了人生,所以不喜歡彈鋼琴的她後來上了音樂學院,不愛拍戲的她學會了在鏡頭前假笑。 小時候哪怕不小心跌了一跤,姚姚都央求奶媽不要告訴媽媽,因為媽媽知道了要罵,要打……姚姚畏懼媽媽。
1956年,在演藝圈轉型成功的上官云珠終于時來運轉,在新時代站穩了腳跟,可是按照母親的規劃成長起來的姚姚卻在「資產階級嬌小姐」的骨血和時代所崇尚的進步簡樸之間彷徨。
當時的社會風氣以艱苦樸素為榮,姚姚顯得格格不入。盡管她很注意掩飾自己的家庭條件,但是別人一看她白白凈凈的皮膚,就知道她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在同學的印象里,姚姚也是「一碰就眼淚汪汪要哭」的嬌小姐。
盡管姚姚努力在同學們面前表現得快樂、合群,但是偶爾落寞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姚姚這種青春的苦惱一直持續到1966年才被時代動蕩下的恐慌取代。
這一年,她的母親上官云珠被推倒,生父姚克逃往海外,爸爸程述堯也進了牛棚。 姚姚這類人被組織打上了「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標簽,只要他們與家庭劃清界限,仍然可以追求進步。
姚姚不知道這場風波意味著什麼,只曉得那個已經被抄了一遍遍的家,她早已無所留戀。那扇洞開的大門,什麼人都可以進去打砸,待在房子里的人,無時無刻不被批判和辱罵。
在時代的激蕩中,姚姚也隨波逐流,她來到上海電影制片廠門口貼了母親的一張大字報,宣布和上官云珠斷絕母女關系。
有人勸告她回家照顧母親,當時上官云珠因為乳腺癌腦轉移剛動了大手術,走路都走不穩,姚姚卻不愿意回家,她想起母親信里的話:
「你說要回滬照顧我,我認為不必了。有些事你不太懂了,太幼稚了,將來會吃大虧的。望你早些懂事。別再提請假回來的事了。」
出于對母親一以貫之的順從和畏懼,以及從小到大想要合群的渴望,姚姚揣著一顆不踏實的心,還是跟著串聯隊伍去了上海。 對姚姚來說,這是一趟未知的旅途,因為她沒想到自己會愛上燕凱。
燕凱是根正苗紅的干部子弟,也是一名激進分子。他是學校著名的打手,敢肆無忌憚地用皮鞭抽打老師,也敢和姚姚這樣一個「可教育好子女」相愛。
那時姚姚和燕凱在音樂學院已經公開地出雙入對。兩人愛得熾烈,燕凱在校園里甚至會毫不避諱地把姚姚抱起來轉圈,卻沒人敢上前說他一句「流氓」。後來,他們公然一起待在琴房,徹夜不出。
姚姚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母親上官云珠最恐怖的日子。
1968年9月,上官云珠受到的審查驟然升級,大字報從上影廠一直貼到她的家門口,她的房門不能關閉,因為隨時會有人來抄家。
1968年11月23日凌晨,在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下,不堪重負的上官云珠從家里四樓的窗台一躍而下,結束了尚且年輕的生命。
姚姚和燕凱接到消息趕來的時候,母親已經沒了。因為是被集體火化,上官云珠甚至沒能留下骨灰。
姚姚還沒走出母親之死帶給她的震撼和感傷,三個月后,她也被下放到了江蘇溧陽軍墾農場勞動。那里的貧瘠是她無法想象的,好在燕凱寄來的包著麥乳精和午餐肉的包裹溫暖著她。
然而1970年,就在姚姚終于得以返回上海時,她卻接到了燕凱自盡的消息。過去趾高氣揚打倒了很多人的燕凱,如今也成了被打倒的一員。審查一開始,燕凱就自盡了,他比誰都明白挨整的痛苦。
前后不到兩年,母親自盡,戀人離去,認識姚姚的人發現,不到三十歲的她已經長出了一縷白發。程述堯心疼她,盡管自己已經再婚,還是決定收留姚姚。
彼時的姚姚已經歷經人世滄桑,卻秉持了那個年代世俗罕見的純粹天真。那就是她從未放棄對愛的渴求。
一年后,姚姚和一個小自己10歲的男孩開開相愛。程述堯、極力反對。陶醉在愛里的姚姚卻一往無前,奮不顧身。程述堯一怒之下和她斷絕了關系。
戀愛期間,在所有親人都遠離后,姚姚與開開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那就是偷渡出境,姚姚去尋找自己在美國的生父姚克,開開去尋找在美國的母親。
1972年,兩人大著膽子將這個想法付諸行動。然而剛到深圳沒多久,形跡可疑的開開就被公安抓獲,滯留在小旅館的姚姚只好獨自返回上海。
開開坐了牢,他的父親認為一切都是姚姚害的,但是姚姚的痛苦一點也不亞于監獄里的開開。
因為回到上海不久,她就在學校的體檢中被查出了身孕。未婚先孕的姚姚倏然成為大家眼中的女流氓、社會渣滓。
第二年,姚姚獨自在醫院產下了一個男嬰。因為開開家不接納這個孩子,姚姚自己又走投無路,她只能將這個剛出生的孩子送給別人。
產子之后,姚姚沒有回家,而是投靠了一個遠房親戚,理由是她害怕繼父。盡管此前她和繼父賀路已經共同生活過好多年。
作為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婦女,一個領教過社會冷眼鄙夷的女人,姚姚不怕和繼父同住一個屋檐下,卻怕外界的風言風語。
離開家庭后,姚姚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到一份工作自食其力。可是因為未婚先孕的污點,她失去了原來可以分配到上海樂團的資格。
學校工宣隊為了懲罰姚姚,決定將她分出上海,安排她去黃山農場勞動。倔強好強的姚姚拒不接受這樣的安排。分配小組也不動氣,索性就把她掛起來晾著。
直到姚姚在彷徨焦灼中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不得不老老實實跑回學校跟人磨嘴皮、賠笑臉,可是校方始終以她的檔案太差為由,拒不為姚姚在本地分配工作。姚姚最終落了個無處可去也無處容身的下場。
好在1973年,母親生前的一位好友商阿姨收留了她,姚姚這才有了個暫時的容身之處。可是因為找不到工作,她每天只能在焦灼中渾渾噩噩地打發日子。
1975年,學校給姚姚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兩個月內仍沒有單位接收她,她就會被強制送到甘肅或青海。
萬難之際,商阿姨托關系給她安排了一個在浙江歌舞團工作的名額。31歲的姚姚欣喜若狂,心頭涌上一種撥開云霧見青天的久違喜悅。她以為挨了那麼多巴掌,命運總算給了自己一顆糖,卻沒想到這顆糖很快就要被收回去,連帶她的生命。
同年9月23日上午,在前往杭州報到的前一天,姚姚騎腳踏車時被一輛大卡車掛倒,她的上半身被壓扁在南京西路上。
目擊者稱:「有一個女人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車子軋死了。她的裙子翻了起來,露出雪白的兩條腿。」
那些圍觀的人們都不知道,躺在那里的女人就是昔日大明星上官云珠的女兒姚姚,也沒人知道這個女子就在明天,即將迎來她嶄新的生活。
後來警察在姚姚的書包里翻出了她的學生證和一張她與上官云珠的合照,這才確認了姚姚的身份。在姚姚的告別會上,校方神情坦然地宣布:「她是一個沒有為國家做出過貢獻的人。」
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姚姚,聽到這段關于她命運的審判是會流淚,還是會像無數個與周圍格格不入又略顯尷尬的時刻那樣,裝出合群柔順的樣子,微笑不語呢?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姚姚的故事最終化作了南京西路上的塵埃,隨風而逝。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多年以后,也許不會有人記得姚姚這樣一個名字,但是在結束這個故事之后,我想姚姚已經成為一種表達,一種類似簡單、純粹、執著與熱烈的表達。
在任何一個時代,我們需要這樣一種表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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