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10月16日的秋天,蘇州胥門壽寧弄8號的張家大宅,傳來了陣陣哀戚的哭嚎。
躺在床上已經奄奄一息的,是這座宅子的女主人陸英。此時此刻她的床邊跪滿了人,男男女女,哭著喊著,那些都是她的兒女們。
想到自己將要不久于人世,陸英憔悴的臉上泛起了淚光。這一年的她年僅36歲,卻已經是9個孩子的母親,最小的那個尚在襁褓之中,可是如今她再也等不到這些孩子們長大成人,見不到他們娶妻生子的一天了。
她強撐著虛弱的身子,疲倦的眼皮,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周身顫抖的側影。那個她最愛的丈夫,那個一向沉穩的一家之主,此時此刻卻如同這些孩子們一般凄惶無助。
陸英想要最后喊他一聲「武齡」,卻怎麼也張不開嘴了。伴隨著耳畔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喚,陸英隨同院子里的梧桐葉子,飄散在了這秋天里。
說起陸英,后世之人也許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但是后世之人都知道她的四個女兒,聲名遠揚的「合肥四姐妹」,其中三姐張兆和與沈從文的愛情故事更是轟動了民國文壇。
葉圣陶曾評價:「蘇州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可當后世之人提起她們的母親陸英,給出的多是「封建的犧牲品」「生育工具」這樣的評價。縱觀陸英這一生,這樣的論斷未免有失公允。
1885年,陸英出生于江蘇揚州的一個官宦之家,其父陸靜溪官至兩淮鹽運司,掌管著舉足輕重的鹽務,母親也是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
從小在這種財氣與貴氣的堆砌中成長起來的陸英,不僅聰明伶俐,而且性情溫良、知書達理。
長到21歲的時候,陸英已經出落成一個窈窕嫻靜的江南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前來做媒提親者,快要踏破了陸家的門檻。
父親在眾多攀親對象中,為女兒挑中了合肥四大家族之一的張家。張家世代為官,富甲一方。更讓陸父贊不絕口的是,這張家公子武齡性情敦厚溫和,好讀詩書,是真正的風雅公子,難得的青年才俊。
過去的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英雖從未見過張武齡,但是從小在父母疼愛中長大的她,堅信父母為自己選擇的,總是最好的。
徐陸聯姻,門當戶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兩家人中間隔了迢迢千里的山水。為了讓遠嫁的女兒能夠受到婆家的重視,陸母煞費苦心,足足用了一年時間為女兒備下了豐厚的嫁妝。
1906年,陸英出嫁那日,滿城轟動。陸家的送親隊伍浩浩蕩蕩,看不到盡頭,陪嫁的嫁妝更是從四牌樓一直延伸到了龍門巷,足足排了十條街,從貴重的紫檀傢俱,鑲金鍍銀的各類器物,再到琳瑯滿目的奇珍異寶,每個縫隙都在笑盈盈地訴說著陸家的財大氣粗。
比這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婚禮當天新娘子的美貌。
當媒婆替新娘揭開蓋頭的那一刻,圍觀的人都被那珍珠面簾下的盛世容顏所吸引。 只見陸英羞怯地一抬頭,新婦臉上的紅暈還未退散,那雙動人的鳳眼卻是光芒四射,顧盼生姿,把眾人都看呆了,以至于張武齡的姨母不由得在心中感嘆:太露了,留不住,會不長壽的。
自古紅顏多薄命,老一輩的人迷信這點,認為美得太盛,并非長壽之相。但是對于年輕人來說,美貌,許多時候便是一見鐘情的發端。
合肥的民俗是男子要娶比自己年長的妻子,因此訂婚之初,當張武齡得知未婚妻陸英比自己大了四歲時,他一度擔心兩人不能合拍。直到新婚當日,當張武齡看到新娘子面容姣好、氣質溫婉時,他的諸多憂慮瞬間就消失了。
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陸英不僅長相出眾,性格溫柔,而且頗有才情,與自己詩詞唱和,不在話下。
因此,兩人婚后的生活琴瑟和諧、舉案齊眉。新婚的第二年,陸英就生下了長女張元和。
盡管頭胎是個女兒,陸英和張家上下還是為第一個孩子的到來感到高興。可是接下來,隨著老二張允和、老三張兆和陸續出生,陸英明顯感到焦灼了。
張武齡是張家的長房長孫,這一房從上代開始便人丁不旺。張武齡的祖父張樹聲有八個弟弟,他原本是第五房的孩子,但是張樹聲的長子早亡,原配無子,膝下唯有小妾生的一個女兒,因此張武齡在8歲的時候才被過繼到了張樹聲這一支。
張家長房是幾房之中最為煊赫的,決然不能無后。因此自打陸英過門以來,婆婆就在傳宗接代這件事情上對她寄予厚望。
這讓連生三胎都是女兒的陸英感到愧疚。盡管張武齡本人并不封建,甚至安慰她生男生女沒有什麼不同,作為傳統女性的陸英還是過不去自己心里那個坎兒。
次年,陸英再次懷胎分娩。這一次,真真切切是個男孩,只可惜沒養大就夭折了。張家陷入了一片愁云慘淡的陰影。陸英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注定命里無子,絕望之中,她提議丈夫可以納妾。
張武齡卻堅定地告訴她「女兒自有女兒福」「若是女兒們將來能像你,就是再好不過了!」
陸英破涕為笑。而張武齡的這番贊許,并非對陸英的安慰,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與敬佩。
陸英嫁入張家許久,雖未得子,但是張家上下,無一不對她愛戴有加。
張家是過去的傳統大家庭,家大業大,加上一家子親眷和里里外外幾十號傭人,每天要處理和應酬的事情數不勝數。
上至伺候婆婆、管理財務支出,下到親戚之間的人情往來,下人的賞罰管理,都得由陸英這個女主人來管理。
陸英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天生就有治家的才華。她為人忠厚多才,待人接物樣樣周到,就連下人也對她都稱贊有加。張武齡深以為娶到這樣一位賢妻,是上蒼對自己的恩賜。
為了不讓妻子在生子這件事情上加重心結,張武齡決定為她換個環境,舉家遷往上海,并在法租界租了一幢兩層的小洋樓。
這一次,陸英又懷孕了。喬遷本來就是喜事一樁,加上當時的種種吉兆,陸英篤信這一胎必定是個男孩。
然而,陸英還是生下了第四個女兒。
張武齡為她取名充和,卻沒人再對張家的第四個小千金上心了,就連她的奶媽也不像幾個姐姐一樣,經過精挑細選,以至于小充和常常吃不飽。
有天晚上,陸英和八個月大的充和獨自待在樓下時,母女倆都痛哭不止。充和是因為饑餓,陸英則是因為長期生子的壓力。
張武齡再次勸慰妻子,莫要胡思亂想。陸英這次有點坐不住了。她起初聽到丈夫給女兒們起名元和,允和,兆和時,就注意到每個名字里頭都帶個「兒」字,她覺得這是丈夫遺憾沒能生個兒子。如今這第四個姑娘又叫「充和」,讓她怎能不多想呢?
張武齡笑著向妻子解釋道:「此‘兒’非彼‘兒’,代指兩條腿,我希望咱們的女兒,將來都能離開家門,走向社會。」
丈夫的這番話,徹底打開了陸英的心結,也讓她有感于丈夫在子女教育方面的格局。
陸英自己縱然是富貴出身的閨閣小姐,但終究生在一個封建保守的時代里,她感喟于從來沒有機會能像男子一樣出去見識世界,而如今丈夫卻希望在女兒們身上補足她曾經的遺憾,這讓陸英又是慶幸,又是感激。
夫妻倆達成一致,要讓幾個女兒在接受知識教化的同時,也釋放天性,與社會接軌。
為了讓幾個女兒在更好的氛圍中接受教育,他們從合肥輾轉到視野更廣的上海,後來又從上海遷往文化氣息更濃的蘇州。
在幾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上,陸英十分注重性情和習慣的熏陶。
在蘇州生活期間,她特意在新家開辟出了四間大書房,自己和丈夫各自一間,四個女兒共用兩間。張家藏書頗豐,陸英鼓勵孩子們從小多讀書,讀好書。
她最享受的一段時光便是母女幾人共同聚集在一間大書房里,大點的孩子讀書,小一點的臨帖習字,而她自己要麼在案頭記賬,要麼讀點詩賦陶冶情操。為了讓孩子們學得更好,她帶頭指導家里的奶媽保姆們習字讀書,下人們也跟著受用終生。
閑暇之余,陸英還充當了這個家的設計師。長廊邊的水閣涼亭,園子里的假山花草,全部出自她頗具古韻的審美。她還和孩子們一起在園子里種滿了各類果樹,春天可以采花撲蝶、夏天乘涼私語,秋天爬樹摘果,冬天圍雪生爐,別具意趣。
在陸英的言傳身教之下,幾個女兒全部柔順謙和,熱愛讀書,從小全面發展。 至此,陸英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不滿意了,除了沒有為張家生出兒子。
後來當她生下長子宗和時,張家和她都已經等待得太久。如同窮盡心血,在熬出一方錦繡葳蕤。
大概是第一兒子的夭折給陸英留下了心理陰影,她在生下長子之后,又陸陸續續地生下了次子寅和,三子定和,四子宇和、五子寰和。
如此算下來,在陸英和張武齡結婚的16年間,她斷斷續續總共懷了14胎,雖然中間也有子女夭折,但最終存活下來了四個女兒和五個兒子。命運對陸英的折磨,仿佛到此為止。
生下兒子的她,總算完成了張家的使命,可是使命盡了,陸英卻也到了油盡燈枯之日。
1921年,陸英在生下第14胎不久后,突然牙疼難忍,被送進了醫院,檢查過后發現是一顆牙齒壞死。
陸英本以為這只是小事一樁,拔掉壞牙就好了。 誰知後來那顆牙齒拔掉了,陸英的血卻止不住了。
也許是生育之后遭到感染,也許是日夜操勞所致,陸英患上了敗血癥。但是由于當時的醫療條件不發達,陸英沒能得到及時的有效治療,此后身體每況愈下。
病倒之后,陸英預感到自己要死了,便讓家人把自己從醫院送回了家。臨終之前,她把九個孩子的保姆和奶媽都叫到身邊,給了她們每人二百塊大洋,并對她們說:「她們要向我保證,日后不管遇到什麼事情,無論錢夠不夠用,不管自己有多苦,一定要堅持把孩子帶到十八歲。」
這些保姆和奶媽們有感于女主人這些年來的和善與恩情,一一應承。陸英死后,她們也確實遵從了她的遺愿,陪伴自己負責照顧的孩子到了十八歲。
這些平安長大的孩子也在現實意義上實現了陸英生前為張家「開枝散葉」 「傳遞香火」的理想。
而在這些子女當中,受到陸英影響最深的四個女兒,更是個個冰雪聰明,并且長大后都嫁入了名門,人稱「合肥四姐妹」。大姐嫁給了著名昆曲藝術家顧傳玠;二姐嫁給了「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三姐嫁給了著名作家沈從文;私家嫁給了漢學家傅漢思。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陸英是不幸的,她短暫的一生一直為世俗傳統所限,為「生育」二字所累,至死方休。
但是如果從世俗幸福意義的角度看來,陸英的一生并不可悲。她出身名門、貌美端莊,婚后夫妻恩愛,兒孫滿堂,并在對子女的教育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更重要的是,陸英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傳統女子,她要的不是打破封建,不是與傳統抗爭,她所追求的不過是夫妻有愛、兒女雙全的現世安穩。從這一點來說,她這一生,是我們意想不到的圓滿的一生。
END.
在閱讀中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更多名人軼事,文學解讀,歡迎關注我的賬號@曉讀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