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秋天,一位叫做陸英的民國佳人與世長辭。她是民初著名教育家張武齡的原配夫人,也是聲名遠揚的「合肥四姐妹」的母親。
離世那年,陸英年僅36歲,身后留下了9個年幼的孩子。
很難想象,在與丈夫張武齡結婚的16年間,陸英為了給張家綿延子孫,陸陸續續一共懷胎14次,不算上中途夭折的,最后孕育了4個女兒和5個兒子。
也許是生育過后的感染,也許是常年積勞成疾,在生下第14胎不久后,陸英就染上了罕見的敗血癥,一病不起。
預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陸英做了一個非常有遠見的決定。
張家家大業大,她知道自己走后,這個家庭必然要有一個新的主母,可是她又放心不下9個孩子。于是臨終前,陸英把9個的保姆和奶媽都叫到身邊。在那個傭人平均月工資僅有兩塊大洋的年代,陸英給了她們每人二百塊大洋,并對她們說:
「她們要向我保證,日后不管遇到什麼事情,無論錢夠不夠用,不管自己有多苦,一定要堅持把孩子帶到十八歲。」
這些保姆奶媽們在張家侍奉多年,有感于陸英往日的良善與恩德,紛紛含淚應承。
陸英故去后,張家一如她生前所料,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失去母親的兒女們,郁郁寡歡,懷念主母的下人們,扼腕嘆息。作為一家之主的張武齡為了改善這種愁云慘淡的氛圍,絕口不提過世的妻子。
當三女兒兆和把一首懷念母親的悼亡詩給他看時,張武齡平靜地評述說:這是騷體。
孩子們心有怨言,都道父親把母親給忘了,只有張武齡將那份不為人道的哀傷兀自在心中反復咀嚼消化。
生活就是這樣,即便坍塌了一角,仍需負重前行。浸透哀傷,將日子過成三百六十五天的風刀霜劍,已然于事無補,成年人都應深諳此道,何況教育家張武齡。
于是在陸英病逝一年以后,他續娶了繼室韋均一。畢竟,偌大一個家庭需要一個當家主母,維持平和,體弱多病的他,也需要一個照顧自己的枕邊人。 可是張武齡到底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太理想了。
起源就在于,他和韋均一的這段婚姻,某種程度上是「被精心安排的」。
韋均一生于一個優渥的中產家庭,父親是國醫。少女時代的她先后在蘇州、上海讀書,畢業后被聘請到張武齡創辦的樂益女中任教。一年后,她與張武齡結婚。
這樁婚事,始于女方長輩的有意撮合。韋均一的叔祖父早年就在社交場合結識了張武齡,對他很是欣賞。他認為張武齡性格純善,家有巨產,即便喪妻有子,也無傷大雅。
可是韋均一對這樣一個男人卻喜歡不起來。那年她才23歲,風華正茂,張武齡卻足足比她年長了10歲之多,身后還拖著9個孩子。
不同于張武齡的發妻陸英,韋均一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她年輕秀麗,看過比陸英更廣闊的世界,追求的是繽紛而獨立的職業女性夢,而不是成為9個孩子的繼母。
奈何造化弄人,韋均一終究拗不過長輩的安排,她的憧憬和抱負也在命運的急流里被沖得四分五裂。
盡管嫁入張家之后,張武齡像對待發妻一樣,對韋均一溫柔以待,但是韋均一卻過得并不如意,只因她與先前賢良溫和的主母陸英是那樣截然不同。
先前的女主人,是舊式的望族之女,自小就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賢內助,而有著新式女性風采的韋均一,學的則是如何擁有屬于自己的人生。學校教會她的是如何當一位老師,而不是如何當繼母和處理家務事。
這種不同,注定了韋均一與新家庭的格格不入。
她不喜歡儒雅但沉默的丈夫,也不喜歡七嘴八舌的孩子們,更討厭陽奉陰違的下人們。她認為這些家中舊仆個個都是前女主人安插下來的心腹,對她們懷有很深的敵意。
張武齡和陸英的長女張元和只比韋均一小了7歲,對生母感情最深。面對這個繼女,韋均一常常把她假想成陸英的一個影子,自己在張家最大的對手。
每當看到張家一家相處時其樂融融的模樣,韋均一又是妒忌又是沮喪,自覺難以融入,常從蘇州跑回自己在江陰的娘家,這種情形在她懷孕時變得更為頻繁,因為她不相信蘇州的醫生和張家的仆人。
尤其是當她前面生下的兩個孩子都意外夭折之后,韋均一變得多疑、易怒。
有一次,韋均一過生日,張家姐妹中有一個給她跪地磕頭,以示隆重,卻重重挨了一記耳光。韋均一怒喝道:「拜死人才這麼拜!」孩子們面面相覷,對繼母的畏懼更深了。
實際上,在這個重組家庭中,張武齡和孩子們對韋均一的態度十分開明豁達。
生活中的張武齡處處包容韋均一。為了讓妻子轉換心情,他一有時間就帶著韋均一去看美術展、看戲、聽講座。他知道妻子渴望職業女性的生活,就一次次邀請她出任樂益女中的校長。韋均一熱愛丹青,張武齡也許她拋下家庭去上海追求心頭好。
其實張武齡是最溫和不過的人。陸英擅長處理后院事務,他就教她安心相夫教子,韋均一向追求自我人生價值,他也竭盡所能。
元和為首的九個孩子也并不難纏。即便他們深受父親寵愛,可以給韋均一下絆子,教她吃一吃苦頭,但幾個孩子都通情達理,他們稱呼陸英「大大」,喊韋均一「媽媽」,可惜韋均一一時未能體會這個稱呼的可貴。在家庭關系的轉變上,她太過急于求成。
當年大女兒元和在樂益女中讀書期間,與教員凌海霞關系很好,還認對方做了干姐姐。因為與繼母關系不合,每當出了矛盾,元和就會找這個知心大姐姐出主意。
日子久了,韋均一覺得自己的權威遭到了冒犯,便以校長的身份解聘了凌海霞。而后張元和考上了上海光華大學,凌海霞也在此任教,韋均一得知后竟以家中經濟困難為由,勒令張元和退學回家。
這個做法徹底惹惱了張家的其他孩子,因為當時韋均一自己都還在外選修著昂貴的國畫課程,家里供不起女兒上學,純粹是無稽之言。
二女兒張允和首先坐不住了。得知繼母不讓姐姐求學后,她直接跑到樂益女中的門口,鼓動學生們罷課。她在校門口大喊:既然校長都不支持自己的女兒完成學業,其他學生又何必來這里求學?
了解真相的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這讓時任校長的韋均一有點下不來台。迫于輿論壓力,元和的退學風波這才平息。可是韋均一的反擊卻讓張家子女無法接受。她不顧眾多子女的痛哭和憤怒,堅決燒掉了陸英生前的照片和書信。
韋均一認為這樣就能抹去陸英在這個家的全部痕跡,包括她在孩子們心中的地位。可是事實上,這種蠻霸傷人的做法,反而把孩子們推得越來越遠。
在張家的10個孩子中,真正與韋均一要好的只有四女兒充和。也許是因為小小年紀就被過繼出去,她對生母的印象不深,也更容易接納這個繼母。
關于韋均一,張充和認為她是個聰明而有才情的女子。她曾評價:「爸爸從來就弄不清誰不是好人,誰做了什麼事,而媽媽(韋均一)卻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聲張。」
顯然,韋均一心明如鏡,而這樣的人,往往愛憎分明,把喜惡都寫在臉上。
1937年,蘇州即將被日軍占領,張武齡帶著妻兒返回安徽祖居。那段時間,韋均一常和族人吵架,內容都是一些她看不慣的瑣碎之事。族人們不像丈夫和孩子,對韋均一禮讓包容,因此爭執頂撞的場面一度讓彼此難堪。
後來韋均一學乖,不再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但是關上門,仍然抱怨不斷。張武齡成了韋均一漫長牢騷里唯一的聽眾,他從不打斷妻子滔滔不絕的嘮叨。
日子久了,韋均一倒是真正愛上了這個對自己知冷知熱又至情至性的平和男人。可惜當韋均一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命運又殘酷地將這一切從她手中剝奪。
1938年,張武齡在合肥老家病逝。由于戰亂,當時他與陸英所生的9個孩子都未能送他一程,而韋均一則和小兒子寧和目睹所愛永遠閉上了雙眼。
繁華落盡,一晌空歡。 張武齡去世這一年,韋均一年僅39歲,尚且是個身姿窈窕的美婦人。尚處于大好年華的她,本可以再度開啟一段婚姻,但是韋均一卻選擇了獨自面對余生殘酷的蕭索和寂寥。
張武齡過世后,滿懷憂傷的她為亡夫寫了很多悼亡詩,個中不乏「點點寒華拂曉霜,心旌常自繞橫塘」的凄寂,「重泉亦有天倫樂,勝我飄零到白頭」的悲愴。
人生如寄,歲月如梭,轉眼之間,陸英與張武齡的一眾兒女們已經全部長大,走出了張家的舊宅,韋均一與他們之間的恩怨也在歲月的流沙之中被漸次沖淡。
韋均一與張武齡婚姻十一載,曾有三子,唯一撫養長大的卻只有小兒子寧和。讓韋均一深感動容的是,張家的孩子們卻從不因寧和是同父異母的弟弟而有隔閡。
同樣讓她感到慚愧的是,因為自己的強勢,這個孩子也自小不與她親近,反而更喜歡那些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們。
張武齡過世的時候,正值國內的戰爭動蕩時期,韋均一只能回到蘇州任教,用自己的老本行在這烽火歲月中謀一條自食其力的道路。那段時間,寧和一直在姐姐哥哥們的關心和幫助下長大。
抗戰勝利后,寧和想要去法國巴黎音樂學院求學,那時家里并不富裕。眾多哥哥姐姐們還是義無反顧地籌錢,把這個最小的弟弟送到了國外。
這個決定也改變了張寧和的一生。出國深造后的他後來成為中國第一代指揮家,曾擔任中國廣播電影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并與比利時國家樂隊的小提琴手吉蘭結為了終身伴侶,一生事業愛情圓滿。
唯一的兒子成才,韋均一深感欣慰,同時也倍感孤獨。因為在那不久后,寧和為了事業再次選擇了出國。
新中國成立后,韋均一雖然應邀在文聯系統工作,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是晚年的她在精神上是孤獨的。
哪怕張家的9個孩子長大后盡棄前嫌,時不時也回來探望她這個媽媽,但是晚年沒有丈夫,親生兒子又不在身邊,韋均一的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特別是上了年紀后,她做許多事情變得不大方便。可是回想起年輕時候的隔閡種種,慚愧也好,驕傲也罷,她仍然不愿麻煩張家的孩子們。
就這樣,韋均一度過了人生寂寞無邊的晚年,并于1995年溘然長逝。消息傳到比利時,張寧和卻因種種原因無法回來,只好委托在蘇州的五哥張寰和全權代理。
也許是為了省事,也許是不愿這位繼母與自己的父親合葬,張寰和最終選擇了不設墓碑的水葬方式。
高傲一生,計較一生,死后卻無寸土容身,這也成了韋均一這一世最悲劇的宿命。人生中的很多時刻,用短鏡頭看待,似是悲劇,用長鏡頭去看,又是喜劇。有時候我們之所以活在方寸的憋屈擰巴中,不是因為天地不夠寬廣,只是因為胸襟尚未開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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